
漁獵民族的生活與外交
關于女真人的生活,最生動的記述來自馬政的兒子馬擴的記載。 [1]
宣和二年(公元1120年)十月末,馬政使團來到了金太祖阿骨打的營地。他們停留了大約一個月,正是這時,馬擴給我們留下了關于女真最生動的記載。出身武學的馬擴也讓女真人大開眼界。
之前,漁獵的女真人對文人治國的北宋懷有很深的偏見,認為南朝(即北宋)只會文章,不會武藝。馬擴反駁說,宋朝也有會武功的人,文武只是分工不同而已。
阿骨打讓人拿來弓箭,想試一試馬擴的身手。他指著一處積雪給馬擴當目標,馬擴立刻張弓搭箭,連續兩發,全都射中。金人對這個武學出身的青年開始有了好感。
接下來,賓主雙方上馬打獵。在打獵途中,阿骨打傳令,如果有野獸出沒,女真人不得射第一箭,這個權力必須留給北宋使者。
當他們來到森林時,從林子里跳出來一只黃獐,馬擴毫不猶豫一箭斃命,阿骨打拍手叫好。馬擴由此獲得了一個稱號“也立麻力”,翻譯成漢文,就是“善射之人”。
獲得了女真人尊重的馬擴也有機會與他們同甘共苦,深入觀察他們的生活。
女真人的生活非常簡單,就連金太祖也居住在帳篷中,只是偶爾有一兩間簡陋的屋子,可供皇帝暫時休息。行軍時,阿骨打就坐在一張虎皮上。
女真人最喜歡的活動是圍獵。他們分成部落,通過抽簽決定出發順序,兩騎之間相距五步到七步,整個隊伍有一二十里長。作為皇帝,阿骨打總是在隊尾殿后的位置。
這條線狀的隊伍將一片地區圍攏起來,逐漸收縮,直到首尾相接組成一個圓圈。在圍攏之前,如果有野獸從圈內竄出來,人人都可以爭相射殺,但如果有野獸從外面向里面竄,則必須請金太祖先射。
隊伍首尾相接后,如同蛇一樣繼續穿插著形成一條螺旋線,直至密密匝匝二三十圈,隨著內部區域的縮小,里面的野獸四散逃竄,被金人射殺。
馬擴敏銳地觀察到,金人在戰場上的排兵布陣也大都是從圍獵演化而來 [2] ,這個馬上民族之所以善戰,在于馬背就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。
獵獲完畢,阿骨打鋪開虎皮坐下,眾人將獵物做熟了,開始吃飯。金人的餐食除了粳飯之外,還有鹽漬的韭菜、野蒜、長瓜,剩下的都是各種肉食,煮熟的、烤的、生吃的,如豬、羊、雞、鹿、兔、狼、獐、麂、狐貍、牛、驢、犬、馬、鵝、雁、魚、鴨、蛤蟆等。金人用隨身攜帶的刀子邊割肉邊吃,顯得極其原始。
馬擴同時還注意到,雖然阿骨打還保持著極端的樸素作風,女真的子弟們卻已經開始追求奢華生活。阿骨打不蓋宮殿,不要人伺候,但他已經從遼國上京俘虜了不少樂工,在屋外演奏音樂助興,那些貴族子弟學著玩樂,阿骨打也不以為意,裝作看不見。
阿骨打的最重要的謀臣,就是后來大名鼎鼎的粘沒喝。粘沒喝的漢名叫作完顏宗翰,而北宋的人們習慣上稱他為粘罕。粘罕是國相撒改的兒子,他在金國侵宋的過程中,是最堅決也是功勞最大的,但在接見北宋使節時,他們父子也對馬擴贊賞不已,“善射之人”的名號就是撒改提議的。
從馬擴的記載來看,金人和宋使打成一片,仿佛是一家人那么親近。但事實卻總是讓人驚詫。
實際上,馬政出使的任務完全沒有完成。
馬政一行來到金國,他們發現宋徽宗備忘錄中列在首要位置的事件都被金人否定了。
比如,阿骨打承認燕地數州已經許諾給北宋,由北宋進行收復。但當馬政談到西京和山后諸州時,阿骨打卻表示沒有這回事。
阿骨打的否認也讓這件事成了千古之謎——女真到底有沒有將西京所代表的山后諸州許諾給北宋呢?
如今,支持正方觀點的原始文件只有趙良嗣本人所寫的《燕云奉使錄》,其中記載,當趙良嗣提出燕地也包括了西京和山后諸州時,阿骨打聲稱只要捉拿了遼國皇帝,就把西京交給北宋。 [3] 其余的文獻都是引用他的回憶錄,不能算是一手資料。
關于山后諸州,金國與北宋的國書上并沒有記載。之后,金國也從來沒有承認這一點。那么,當初阿骨打到底是否許諾了西京呢?
最大的可能是雙方的確討論了西京的問題,但由于是非正式場合,阿骨打說完之后并沒有當回事,忘記了。趙良嗣反而將這句話記住,寫入了回憶錄。阿骨打的本意是只還燕京和山前諸州。另外,當時女真剛剛獲得了遼國的上京,還沒有時機考慮更多的地理問題,也沒有理解西京的重要意義。
宋徽宗反而更加注重西京,聽趙良嗣匯報后,一定要澄清西京問題。當馬政再帶著這個問題回到阿骨打處,阿骨打已經更加了解了西京的重要性,加之這個問題并沒有寫入國書,即便在非正式場合提到過,也可不作數。
阿骨打甚至跟他的手下談到,女真要想強大,必須占據山后諸州,以及獲得燕地的人民。否則怎么制衡北宋?如果達不成協議,連山前諸州也一并拿過來,大兵壓境,北宋又有什么辦法?
反而是粘罕勸說阿骨打,宋朝之所以疆域如此廣闊,一定有足夠的軍事實力,還是要和它搞好關系為上。
在馬擴所寫的吃肉飲酒背后,實際上是刀刀見血的國際關系較量。而之所以送他們去打獵,也是不和他們談實務,只是吃喝玩樂罷了。
這里就有一個國際上的外交問題:在談判中雙方都會做無數的許諾,到底哪些許諾可以當真?哪些許諾說過就需要忘記?
答案是:只有寫入正式文件的,才是雙方必須遵守的??陬^承諾的,隨著時間的推移都可能被賴掉。更何況許多許諾都只是說一下,甚至說的時候都是無意識的。
除了西京和山后諸州,馬政的另一個問題是營平灤三州,阿骨打也一口否決了。這樣,宋金的協議就變成了只針對燕京和山前諸州。
關于夾攻的日期也沒有定下,由于有太多的事情沒有定論,金國再次派出原來的使者與馬政一并去往北宋,繼續談判。
但這時,不僅金國內部對和談出現了疑慮,就連北宋也出現了新的問題,夾攻遼國已經不是宋徽宗需要處理的最重要的事情了。兩場突如其來的起義震撼了北宋朝廷。宋徽宗一直重用朱勔等聲色犬馬之人,看上去并沒有什么太大惡果。但在最關鍵的時刻,報應來到了。
主動權拱手相讓
宣和二年十月,也就在馬政到達金國營地時,在東南方的睦州(現浙江淳安),一個叫作方臘的人決定起兵對抗北宋政府。
睦州坐落于山谷之中,物華天寶,是個富裕之地。方臘是當地一個家境不錯的商人,擁有自己的漆園,這樣的人本來是北宋社會的中流砥柱,卻由于朱勔的花石綱受到了騷擾。
由于皇帝將搜刮東南方物的特權授予了朱勔,他的造作局不斷地從各地獲取皇帝喜愛的東西。從一塊石頭到一棵樹、一個盤子,任何他看上眼的東西都不惜一切代價拿到。不好運輸的,就把人家的院墻、大門拆掉,將院子刨空。所謂送給皇帝也只是借口,這些東西只有少部分真的運到了汴京,其余大部分都落入了朱勔父子的腰包。人們送朱勔一個稱號:東南小朝廷。 [4]
除了自己受到騷擾,方臘發現周圍的受害者也越來越多,對花石綱充滿了怨氣,于是決定聯合民眾一同起兵。他自號圣公,建元永樂,帶有很強的道教色彩。 [5]
一個多月后,起義軍已經占領了杭州,郡守趙霆棄城逃走,制置使陳建、廉訪使趙約被殺,起義軍縱火六日。由于有著明確的仇恨目標,方臘的軍隊將所有能抓住的官吏都折磨致死,要么亂箭齊射,要么肢解、掏出肥腸,要么將人熬油。第二年春天,又攻陷了婺州、衢州、處州,騷擾了秀州。
北宋為了鎮壓方臘,已經無力進行北伐,于是,聯金攻遼的事情退居二線了?;实墼九沙鐾灉蕚浔狈ナ乱?,從西北與西夏接壤的環慶路和鄜延路(現陜西和甘肅一帶)調來了更加善戰的士兵。但這些士兵來到中原,并沒有北上,而是突然被調到了南方,在童貫的率領下去鎮壓方臘了。
方臘起義,一共破了六個州、五十二個縣,平民死亡二百萬以上。
宣和三年(公元1121年)四月,方臘事件終于平息。抓住方臘的就是后來的名將韓世忠。他當時只是參與鎮壓的將軍王淵的一名裨將。但方臘事件中獲益最多的,卻是宦官童貫,他的名聲更加響亮了。
在宣和三年二月,北方的宋江也起兵反對朝廷,在海州(現江蘇連云港)被張叔夜擊敗。
這兩次起義的時間都不長,卻由于發生的時間太敏感,直接打亂了宋朝的經濟計劃。本來北宋的財政就捉襟見肘,不斷靠加稅籌集北伐資金?;实蹍s不得不把錢重新分配到鎮壓起義上,影響了北伐。另外,北宋滅亡后,當南宋高宗逃到東南,那兒正是方臘曾經起兵的地方,原本儲存著大量的糧草,卻由于鎮壓方臘耗光了,讓原本孱弱的新政權更是舉步維艱。
同樣是宣和三年二月,在二月二十七這一天,金國使臣錫剌曷魯與大迪烏高隨,隨著出使金國的使節馬政等人,在登州登陸,準備前往汴京去完成外交使命。但在登州,他們卻被守將滯留了下來。原來,守將知道掌管與金人和議事宜的童貫已經調往了南方,如果這時將金使送往京城,只會讓他們看到朝廷的一片混亂景象,不如等童貫結束了征討,再安排他們進京。
金使并不知道北宋的情況有了變化,對他們來說,滯留使臣就意味著對和約的背叛,他們非常憤怒,甚至想不經過守將的安排,徒步到京師去。
宋徽宗迫不得已,才下詔讓馬政等人引金使到京師等待。
五月初一,金使到了京師國門,由于童貫還沒回來,接待金使的是國子司業權邦彥,以及觀察使童師禮。對于如何處理金使,大家意見也不一致。由于北伐與談判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事了,童師禮認為應該以遼國知道了他們的和約為借口,將金使打發回去,不再理睬。但權邦彥卻認為這樣是北宋違背了和約,給金國留下了把柄。既然事情由童貫負責,不如就等童貫回來再做決定。于是,金使又在京師等了三個多月。 [6]
八月份,童貫終于回來了,但童貫的意見又和當時的宰相王黼不合。經過一番爭議之后,宋徽宗終于采納了宰相的意見,用一封模棱兩可的信將金使打發了。這封信充分體現了漢語的博大精深,它幾乎什么都沒說,但也沒有否定和約,等于將皮球踢回了女真一方。 [7]
不過,這招看似不錯的棋,卻留了一個死穴。宋徽宗含糊地應承說同意最初的討論,而沒有指出雙方的矛盾之處。在女真人看來,就是大宋皇帝同意了阿骨打的意見,即北宋只謀求燕京和山前數州。如果和約從此失效,宋金再也不聯系了,倒也無所謂??梢坏┖图s重啟,北宋有求于金國,就意味著自己已經理虧了八分,再想爭取利益就難了。
另外,宋廷也沒有再派使者,只是將皇帝的書信交給金使,就把他們打發走了,這讓女真人感到北宋的悠忽不定,不像是誠實的人該做的。
八月二十,金使離開了京城,宋徽宗可以松一口氣了。但他不知道,就在他忙于鎮壓方臘叛亂時,戰爭的天平已經再次倒向了阿骨打。
突然加速的滅遼競賽
天祚帝保大元年二月,遼國的宮廷斗爭達到了高峰。遼國天祚帝一共有四個兒子,長子習泥烈是昭容所生,次子晉王敖盧斡出自文妃,剩下兩子(秦王定和許王寧)出自元妃。
在四個兒子中,最賢能的是次子晉王,文妃也深受愛戴。這引起了更受寵的元妃的猜忌。元妃和哥哥樞密使蕭奉先污蔑文妃和姐夫達曷里、妹夫耶律余睹謀反,天祚帝于是殺死了文妃和達曷里,一年后又賜死了親生兒子晉王。只有耶律余睹逃走了。
耶律余睹逃到了金國,受到了皇帝阿骨打的重用,成了金國重要的謀臣。在耶律余睹的幫助下,金國進攻遼國的計劃更加清晰。
但即便到了這時,金國仍然沒有發起進攻。阿骨打等待的是北宋的消息。他沒有違背與北宋夾擊遼國的誓言。
十一月,出使北宋的使臣終于回來了,他們帶來了宋徽宗的信件,卻沒有帶來新的使臣。阿骨打一看就明白:北宋又爽約了。
他立刻下令對遼國的中京發動進攻。在耶律余睹的引路下,由阿骨打的弟弟國論勃極烈吳乞買(后來的金太宗),以及將軍粘罕、兀室率領,進攻中京。第二年正月十三,遼中京陷落。 [8] 到這時,金國已經占領了遼的上京、東京和中京,掘了遼國皇帝的祖墳,接下來,就是向遼國僅剩的兩京,也是燕云十六州的核心區——南京和西京——前進了。
對于金國更有利的是,遼國的天祚帝并不是一個雄才大略的皇帝,就在失去中京的同時,天祚帝首先想到的是逃跑。如果他留在南京(燕京),等阿骨打打過來,他連逃跑的地方都沒有,遼國的疆域本來就是一塊疆界不甚清晰的區域,只有西北方才有更廣闊的部落區域供他隱藏。于是,天祚帝將南京事務交給了燕王耶律淳,宰相張琳、李處溫,自己則逃往了燕山以北的鴛鴦濼(現河北省張北縣西北安固里淖)。聽說耶律余睹成了帶路人,他殺掉了親兒子晉王,隨后在白水濼(現內蒙古察哈爾右翼前旗東北黃旗海)被金人擊潰,又逃往了西北部的云中地區(即大同附近),又從云中逃往一個叫作夾山的地方(可能是內蒙古呼和浩特市北面大青山)。金人一直尾隨他,將云中、朔州、蔚州等地都拿下,西京也在四月份被拿下,金國獲得了遼國的西部地區。
在燕京留守的李處溫見天祚帝只知道逃跑,與諸位大臣商量另立皇帝,參與的人有都統蕭干,以及大臣耶律大石(后來西遼的建立者)、左企弓、虞仲文、曹勇義、康公弼等人,他們一同來到耶律淳的府邸,請耶律淳即位。
耶律淳并不情愿當皇帝,但在眾人的哀求下,勉為其難登上了寶座,號稱天錫皇帝,將遠方的天祚帝降為湘陰王。
此時的遼國實際上分裂為兩部分,分別是天錫帝控制的燕云地區,以及天祚帝名義上控制的西部、西北、西南,但這些地區主要是各個蕃部,并不是直屬領地。至于上京、中京和東京地區,大都已經陷入女真之手。
四月,即天錫帝即位一個月后,首先想到要和北宋搞好關系,畢竟宋遼已經維持了百年的和平,他們也并不知道宋金的外交情況。天錫帝派出宣徽南院事蕭撻勃也、樞密副承旨王居元,到宋遼邊界的白溝,希望得到北宋的承認。但北宋以天祚帝還活著為由,拒絕承認天錫帝的政權,將遼使趕了回去。 [9]
宋徽宗之所以不承認天錫帝,是因為他也在準備進攻遼國。金國迅速進攻時,宋徽宗首要的任務是潤色他的御制《艮岳記》。隨著艮岳接近完工,需要一篇特別的文章來紀念它。就在遼中京即將陷落時,即宣和四年(公元1122年)正月初一,宋徽宗完成了《艮岳記》,將這片皇家園林吹噓得天花亂墜。 [10]
十三天后,遼中京陷落,宋徽宗才想起來,必須盡快出兵燕京,才能避免落在金國后面。一旦金國首先攻克了燕京,北宋想要拿回來就困難了。
三月十七,金國從西北方給北宋代州的守軍發來了軍牒,聲稱金國已經占據了山后地區。由于遼國的居民紛紛從金國占領地區逃往北宋境內,金軍發牒,要求北宋邊境守軍不得收留難民,否則后果自負。 [11]
軍牒傳到皇帝處,更增加了出兵的急迫性。
四月,就在天錫帝派遣使臣前來時,宋徽宗卻派遣童貫任宣撫使,率領十五萬兵馬北上收復燕京。這一仗,是北宋能否收復燕云十六州的關鍵。
大軍定于十四出兵。宋徽宗從齋宮的端圣園中出來觀看出兵儀式,他給童貫的命令分為上中下三策。所謂上策,指的是如果燕京人民列隊歡迎北宋的軍隊,宋軍就乘機順利拿下,恢復舊疆土;中策是,如果遼國天錫帝再識趣一點,向大宋稱臣,就保留他的藩王地位,這等于是收復了舊土,但燕京還是交給契丹人統治,只是恢復了名義統治權;所謂下策,就是燕京人民不想回來,天錫帝也不想稱臣,那很可能就陷入僵持局面了。 [12]
四月二十三,童貫駐軍前線的高陽關。
五月初九,宋徽宗任命蔡京的兒子蔡攸作為童貫副手。蔡攸顯然是去分功的,因為他認為這次戰役只是一次走過場,大宋必勝無疑。五月十二,在辭別皇帝時,正好有兩個貌美的侍女站在皇帝身邊,蔡攸請求說:“等臣得勝歸來,希望陛下將她們賞賜給我?!比绻谄綍r,索要皇帝的女人是死罪,但宋徽宗卻笑了起來,沒有責備的意思。 [13]
五月十三,童貫將前線大軍分成了兩路,東路軍的中心在雄州,由名將種師道指揮,屯扎在前線附近的白溝;西路軍的中心在廣信軍(現河北保定徐水區西),由另一位著名將領辛興宗指揮,屯扎在范村。
在所有的將領中,最著名也最有經驗的是老將種師道。 [14] 種師道長期在西北方與西夏對峙,積累了豐富的作戰經驗。他并不贊成與遼國作戰,認為宋遼已經息兵上百年,不應該挑起戰端。但他仍然遵從了童貫的調遣,率兵上陣。他名義上是指揮官,卻處處受到童貫的節制,無法按照自己的意圖指揮軍隊作戰。
雄州知州和詵向童貫獻策,他認為燕京人民早就歡迎宋軍駕到了,應該以攻心為原則,降下黃榜和大旗,告訴人們攻打遼國是不得已,并嚴明軍紀,不準搶殺,如果遼國守軍能夠率城投降,就授予節度使的官職。
童貫聽后大喜。為了貫徹這條計策,童貫派了張寶 [15] 、趙忠兩位使臣前往燕京,勸說天錫帝投降。天錫帝將兩人砍了頭。另一位使臣趙翊被派往了易州,希望勸說那兒的守軍史成投降,被史成抓起來送往燕京,隨后也被砍了頭。
既然天錫帝不識趣,就只有兵戎相見了。
五月,童貫派遣名將種師道率兵逼近。遼國開始感到恐慌。但童貫仍然沒有做好出兵的心理準備,宋軍也沒有越過兩國邊界。童貫還是希望通過壓迫,讓天錫帝投降。他再次派遣了一位使臣前往燕京。童貫選擇了數次出使金國的馬擴,希望借助他的視野勸說遼國服從。鑒于前面幾位使臣剛剛被斬殺,使臣已經成了高危職業,但馬擴還是欣然前往。
馬擴這次出使充滿了驚險。在離開前,他已經預感到了危險,對童貫請求了三件事:第一,嚴肅軍紀,不要讓士兵搶財物,也不要接受下屬的供奉;第二,不要殺降,攻心為上;第三,該出手時就出手,不要在乎使者的安危。
五月十八,馬擴過了宋遼分界的白溝,到了新城(現河北高碑店),遼國派接伴使迎接。也是在同一天,遼國大將耶律大石率領兩千騎兵屯駐新城。
馬擴出使的路上有上百燕京父老詢問他情況,其中有一個人叫作劉宗吉。
劉宗吉夜間求見馬擴,告訴他遼國看似囂張,但其實軍力有限。比如這次出軍,號稱兩千騎兵,實際上只有四軍大王(統帥契丹、渤海、奚、漢四軍)蕭干的三百多騎兵是經過戰爭考驗的,其余還有六七百軍馬,但都是紈绔子弟,沒有打過仗。這些軍隊都在白溝北岸結營,士兵很懶散,馬也是散放的。如果宋軍得到消息,能夠迅速掩殺過來,就能把這部分遼軍精銳打敗。
劉宗吉希望馬擴給他寫幾個字,好到宋軍陣營將消息傳遞過去,立一大功。馬擴立刻照辦,不僅寫了字,還將童貫送的新鞋分出一只來交給劉宗吉做信物。
由于劉宗吉的情報,馬擴更有了底氣,前往燕京也更加理直氣壯。他在燕京城內和遼國大臣們激烈地辯論著,甚至告訴他們,大軍壓境,只在旦夕,一定要認清形勢。
但這種說法最初還管用,后來似乎遼國人不在乎他的恐嚇了。馬擴這才聽說,原來宋軍已經吃了敗仗,劉宗吉已經死了。
回溯到五月二十六,種師道的部隊遭到了耶律大石的襲擊。之前,他在白溝之南駐扎,當童貫得到了劉宗吉的情報,聽說遼軍非常弱小之后,逼迫種師道趕快過河侵入遼國的領土。
種師道迫不得已,只好在藍溝甸過河。但他的軍隊剛剛過了一小部分,就遭到了耶律大石的襲擊。裨將楊可世的部隊是損失最嚴重的,其余的部隊只好回到了白溝之南。劉宗吉就是在這次戰斗中被殺的。 [16]
五月二十九,耶律大石和蕭干派遣使者責備種師道毀約。種師道自知理虧,便向童貫請示該怎么辦。童貫慌了神不做指示,北軍越過邊界殺來,南軍向雄州且戰且退,由于風雨大作,士卒驚走,互相踐踏死者也不少。 [17] 另外,西路軍在范村方向也吃了敗仗。
這兩場敗仗,將宋軍的無能展現給了遼軍。
馬擴在燕京恰逢種師道(楊可世部)的第一次失敗,他感到了性命之憂。他立刻強詞奪理告訴遼人:我是為了和平目的來的,劉宗吉找我,是想投降大宋,作為大宋的使臣,我自應該為他牽線搭橋寫封信,有什么錯?楊可世的軍隊是來納降的,不是來打仗的,在渡河過國界之時就已經領受了不可作戰的命令,所以才會被不明就里的遼軍打敗。遼軍自以為得勝,實際上是殺了不少為和平目的而來的宋人。
馬擴自以為必死,他在忐忑中等了三天。五月二十九,突然來了一位叫作王介儒的官員,宣布將他放回,并一路陪同他前往宋境。
在路上,王介儒和馬擴的談話成了解讀邊境地區人民心理的一把鑰匙。 [18]
王介儒看到路邊村莊一片兵荒馬亂,感慨說:“兩國太平了上百年,白發老人都沒有見過戰爭,一旦兵戈再起,能不悲傷?!你們總是說燕京父老都在懷念大宋,殊不知自從契丹獲得了燕云十六州,已經過去了近兩百年,燕京父老對遼國難道沒有感情?”
馬擴爭論說:“大宋之所以奪燕京,是因為金人打過來了,皇帝為了救燕京父老,不得不收復它?!彼汛笏伪茸餮嗳说挠H爹,大遼比作燕人的養父,責備燕人不能只看養父,不顧親爹。
雖然離開了燕京,但馬擴的危險還沒有過去。當晚在新城住下,王介儒突然告訴馬擴,在白溝的四軍大王蕭干突然要求見他。于是,馬擴最危險的時候來到了。蕭干已經知道了是馬擴推薦劉宗吉來攻打自己的,這下報仇的時候到了。
幸運的是,蕭干為了準備與種師道的戰事,抽不出時間來,只好讓耶律大石代替他見了見馬擴。耶律大石也指責宋軍不守信義,但沒有加害馬擴,將他放走了。
馬擴一路上最想不通的地方就是,根據觀察,遼國的軍事力量并不強,宋軍又有十幾萬大軍,只要掩殺過來就勢如破竹直搗燕京。但為什么宋軍的軍事行動一直猶猶豫豫,沒有全力而上呢?到了童貫處,他發現了真相。
在童貫處,當馬擴向他匯報時,他的屬下都站在周圍咬牙切齒,恨不能立刻殺了馬擴,比契丹人都激動。
原來,當種師道遇到抵抗之后,童貫及其屬下立刻害怕了,責怪馬擴傳遞了錯誤情報,才死了這么多人。他們以為遼軍還很強大,不敢出兵攻擊,只一味采取拖延戰術。又為了推卸責任,向皇帝上報,說契丹人很強大,所以才吃了敗仗。
替罪羊也都找好了。根據童貫命令,種師道于六月初三退守雄州。他是一位合格的將軍,雖然吃了敗仗,卻盡量保持了軍隊的完整,不至于大敗。所謂敗仗也只是因為受到了童貫的干擾,無法按照自己意圖作戰導致的。但種師道成了替罪羊,被迫退休。受到處罰的還有雄州知州和詵,以及高陽關守侯益,因為他們不斷地宣稱遼軍很弱小。這和童貫的論調正好相反,童貫吃了敗仗之后一直宣稱遼軍很強大。
在一片洶洶聲中,馬擴保全了性命。童貫沒有指責他,反而偷偷安慰他,但讓他保持沉默,不要再拿遼軍弱小的說辭來迷惑人。
六月初六,童貫將遼使王介儒送回。臨走前王介儒還耿耿于懷指責北宋出爾反爾,燕京人民已經習慣了在大遼生活。
六月十二,皇帝下令班師。宋軍第一次收復燕京之戰在一片亂糟糟中落幕。這場戰爭沒有達到收復燕京的目的,反而產生了兩個后果。第一,宋徽宗的財政又不夠用了,只好加了酒稅和買賣田宅的契稅, [19] 北宋人民的負擔加重了。
第二個更加危險。當宋軍出征的消息傳到了女真耳中時,皇帝阿骨打已經占領了西京。在燕京的問題上,阿骨打卻猶豫不決。由于宋徽宗送回了他的使者,卻并沒有指定夾攻的日期,那么,金軍是否應該進攻燕京呢?
如果不進攻燕京,一旦北宋軍隊拿下了燕京,就有可能以燕京是他們自己打下來的,金軍沒有提供幫助為借口,不再支付歲幣。如果金軍搶先攻下了燕京,把宋軍排除在外,就占領了整個遼國。阿骨打的眼中看到的是北宋的歲幣,他更愿意用燕京去換取眾多的金銀、布帛和奢侈品。
他決定再派一個使團到北宋詢問情況。這個使團于五月十八從金軍營地出發,使團成員包括徒孤旦烏歇、高慶裔等人。 [20] 阿骨打給宋朝皇帝的書信中專門強調了大金的武功,并說明燕京的天錫帝耶律淳已經派人去請和,大金只是礙于與北宋的和約在先,才沒有同意,他希望北宋皇帝告訴夾攻的日期。
使臣需要先到高陽關去見童貫,再去京師見皇帝。也因為這樣,路上行程花了更長的時間,直到九月初三,他們才進入國門見到了宋徽宗。
就在女真使團在路上時,傳來了另一個消息:大遼天錫帝耶律淳在南京去世了。
天錫帝即位不久,在六月就得了病。 [21] 恰好這時,天祚帝在西北方突然決定召集人馬返攻燕京,他收復了朔州、應州等西北州縣,天錫帝聽說后,病情加重。但天祚帝的攻勢并沒有維持太久,金軍就奪回了朔州和應州,將他再次打回了西北的夾山。不過天祚帝再次遠離并沒有給天錫帝幫上忙,他六月二十四就去世了。
天錫帝死后,燕京政權發生了劇烈的變動。宰相李處溫想投降北宋,并事先做了準備,但另一個權臣蕭干捷足先登,搶先立了天錫帝的皇后蕭氏為皇太后,天祚帝的次子秦王為皇帝,權力掌握在蕭后和蕭干之手。他們殺掉了李處溫,繼續與北宋對抗。
蕭后和蕭干對漢人不信任,這讓遼國上下更加離心離德。宋朝也乘機讓童貫和蔡攸重新治兵,由于種師道已經辭退,這次帶兵的是河陽三城節度使劉延慶。 [22]
雖然天錫帝去世帶來了好機會??墒?,宋朝國內卻彌漫著濃厚的機會主義色彩。比如,劉延慶雖然接受了帶兵的命令,可是他私下以為,最好穩重一點,不要進軍,干脆讓女真的兵馬進入居庸關,攻克了燕京,我們再用歲幣把燕京買回來,這樣不費一兵一卒就可以收復失地,才是萬全之策。 [23]
在這種論調的籠罩下,宋徽宗和大臣們與金國使臣相周旋,他們達成了互不追究以前失約的共識,決定將和約繼續推行下去?;实酆痛蟪紓儗饑构澊螳I殷勤,允許他們在皇帝的宮殿里享宴。九月十八,宋徽宗下令由趙良嗣擔任正使,馬擴擔任副使,從登州海道出發,與女真使者一道啟程,履行最后的約定。
宋徽宗在國書中仍然采用了模糊戰術,繼續表示一切都依照前約。但在事目中,卻有了不少變化。首先,他仍然強調要燕云所有州縣(包括山前、山后諸州)都一并收復;其次,他解釋道,宋軍已經打了不少勝仗,只是為了守約,才沒有占據燕京;最后,宋徽宗又在進軍次序上讓了一步,以前是讓金軍必須在關外等待宋軍收復燕京,不準入關,但現在表示只要是雙方夾攻,誰先進攻燕京都可以,不管誰攻下來,北宋都照樣會向金國繳納歲幣,隱藏的意思是,哪怕金國收復了燕京,也必須賣給北宋。
這些觀點放在一起是矛盾的,一方面宣稱自己大勝,另一方面又指望金軍收復燕京。馬擴看完大吃一驚,大叫大事去矣。
宋徽宗更畫蛇添足的是,在事目中還盡力詆毀西夏,說西夏幫助了遼國的天祚帝對抗金國,希望將戰火引到西夏去。這種做法沒有達到目的,反而讓金國更看不起。
不管怎么說,皇帝這次看上去是想尊重和約精神。但實際上,九月十八,皇帝剛把金使和宋使送上路,幾天之后他又改變主意,決定依靠宋軍自己的力量完成收復。促使皇帝做出改變的,是另一件事:九月二十三,也就是使臣出發五天后,突然傳來了遼國大將郭藥師投降北宋的消息。 [24]
【注釋】
[1] 《茅齋自敘》,原出于《三朝北盟會編》,但現在《奉使遼金行程錄》做了一個很好的輯本,本書首先參考該書的記錄。
[2] 《茅齋自敘》:“其行軍布陣,大概出此?!?
[3] 《燕云奉使錄》:“良嗣問阿骨打:‘燕京一帶舊漢地漢州,則并西京是也?’阿骨打云:‘西京地本不要,止為去拿阿適,須索一到,若拿了阿適,也待與南朝?!痹ⅲ喊⑦m,天祚小字。
[4] 參考《宋史·佞幸傳》。
[5] 參考《宋史紀事本末·方臘之亂》。
[6] 《三朝北盟會編》引《北征紀實》:“時童貫捕方臘,宣撫東南未歸,而女真使人同馬政等復至。時上深悔前舉,意欲罷結約,有旨諭女真使人可復回也?!?
[7] 《三朝北盟會編》:“八月,大宋皇帝致書于大金皇帝闕下:遠勤專使,薦示華緘,具承契好之修,深悉封疆之諭。惟夙惇于大信,已備載于前書。所有漢地等事,并如初議。俟聞舉兵到西京的期,以憑夾攻。順履清秋,倍膺純福。今孛堇曷魯、大迪烏回,有少禮物,具諸別幅。專奉書陳謝,不宣。謹白?!?
[8] 參考《續資治通鑒長編拾補·徽宗·宣和三年》。
[9] 參考《契丹國志·天祚皇帝中》。
[10] 參考《續資治通鑒長編拾補·徽宗·宣和四年》。
[11] 參考《三朝北盟會編》《大金吊伐錄校補》。金國清楚人口的價值,戰勝之后首先要的是人口,其次才是土地。
[12] 參考《契丹國志·天祚皇帝中》《三朝北盟會編》。
[13] 參考《宋史紀事本末》。
[14] 參考《宋史·種師道傳》。
[15] 《茅齋自敘》作張憲。
[16] 根據馬擴的記載,這次戰斗可能發生在更早的三天前。
[17] 參考《獨醒雜志》。
[18] 參考《茅齋自敘》。
[19] 參考《續資治通鑒長編拾補·徽宗·宣和四年》。
[20] 參考《三朝北盟會編》。
[21] 參考《契丹國志》。
[22] 參考《宋史·徽宗紀》。
[23] 《茅齋自敘》:“仆時隨宣撫司在河間,竊聞劉延慶與幕府議:‘持重不可進兵,使女真軍馬先入居庸關,收下燕京,然后多以歲幣贖之,此為萬全?!?
[24] 《宋史·徽宗紀》:“甲戌,遣趙良嗣報聘于金國。己卯,遼將郭藥師等以涿、易二州來降?!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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